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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特蕾莎
从他们进入空间站的那一刻起，特蕾莎就在看着詹姆斯·霍顿走向死亡。
一到集合地点她就知道他出了问题。她在他身边已经多年：先是在拉科尼亚的联邦大厦，在那里他被视为一个危险、具有潜在威胁的人物；然后在他的飞船上，在那里他变得更微弱、更温柔、更脆弱。她知道他的脾性，知道他用幽默来掩盖困扰他的阴郁，知道他身上的脆弱和力量。她相当确定他不知道有关她的事，不过这没关系。
然而，他从来没有让她想起过她的父亲。至少到现在没有。
一开始，她没有把心思放在父亲身上。她在和意识入侵作斗争：一个男孩的声音似乎就在她身后，说着她不懂的语言，但是她却能理解；一个诡异的、近乎合唱的声音怂恿着她放下自我意识；一个女人把孩子送给别人收养，如今她在内疚和解脱之间挣扎；然后又闪回那个韩国男孩，他还在为他的妹妹哀悼。特蕾莎努力不去听、不被吸引，努力维护自己；她认为吉姆也在做同样的努力。
几个小时以来，她跟在田中上校后面，在空间站迷宫般的通道中穿梭，同时她的意识在忽闪和滑脱。这就像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而一直以来维护自己意识的努力让她没有注意到吉姆身上出现的小问题。他的肤色变了，眼中有些异样；最重要的是那种分离的感觉，他正在慢慢地脱离她所认为的现实。
有一次他忘记关掉麦克风，他自言自语的胡话——“你不知道我多想听你那饱含深意的警察故事”，“让我想想”，“杜阿尔特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把人当积木用，以达到他的目的”——通过无线电进入她的耳中。
其他时候，他看起来差不多是正常的：他询问她的状况，以及她是如何应对的，就像以前在飞船上他有时做的那样；他告诉田中利用热度寻找通路。那些时候，他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就是他本人。然后他们开始前行，而他又开始心神恍惚。
他们发现一条发着蓝光的金属通道，与空间站表面相同，于是沿着通道往下走。就在此时，田中打开她们之间的私人信道。
“我们俩需要谈谈，”上校说。“霍顿舰长快抵抗不住了。”
“我们都快抵抗不住了。”特蕾莎说。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给自己注射了原分子活性样本。书呆子们尽可能地稳定住它，但据我估计，他正在迅速失去功能。”
特蕾莎被脑海里的噪音弄得心烦意乱，没有留意他。现在她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他在她旁边，稍微靠后，双臂放在中间，嘴角挂着一个小小的、梦幻般的笑容。她想起一段记忆：在父亲的房间里，她握着他的手，试图让他明白科塔萨尔博士要杀死她。当时他身上的茫然与隔阂和现在是一样的。
“他很好。”她说，被自己语气中的强烈感情惊讶到了。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判断，而是告诉你我的判断，”田中说。“目前，我相信霍顿在寻找和复原高级领事方面仍然有用，所以我愿意承担与他的状况有关的风险。不过我需要你明白，情况并非总是如此。”
“我们不会丢下他。”
“找到你父亲后，你前去和他谈。你要说服他停止正对我们的头脑做的事情。这就是我需要你做的。”
“我知道。”
“在你说服他之后，如果霍顿舰长继续恶化，我将采取任何我认为必要的行动来保证你和你父亲的安全。我需要你明白这可能会带来什么，因为如果你感到不安，高级领事也可能会有同感。”
特蕾莎沉默一会儿。确切地理解田中说的话比它原本的意思要难。“我不喜欢她，”那个失去妹妹的男孩说，“她只是表现得很冷静。”特蕾莎摇摇头，但她的气场依然如故。她有一段身为田中的、让她感到不舒服的记忆：赤身裸体，服用过化学药品，把一个男人绑在床上；她感觉到他的手腕吱吱有声，让他疼痛给她带来愉悦感——让他害怕她。“你不会喜欢那个失魂落魄来找你的我。”
“你是说你会杀了他？”
“是的，可能会到这一步。在我看来他足以构成威胁的时候。”
“他不是威胁，也不会成为威胁。”
“我需要你明白，这是一次军事行动，我的任务是保护你和你父亲的安全。为了完成任务，我会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你的职责是接近你父亲，余下的一切我来处理。明白了吗？”
“我明白。”
“很好。”
吉姆魂不守舍地举起一只手，抓挠着面罩的表面——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这件事。特蕾莎想起那段目睹自己父亲改变的几个月，想起改变来临时突降的恐怖，想起失去父亲的场景。“我不会在太空服里哭的，”她想，“我不会在他妈的太空服里哭的。”
她轻点太空服的机动推进器，刚好漂到吉姆身边。她抓住他的手，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没有感觉到，然后他的目光才慢慢地转向她。他的眼睛有些不正常，眼睛的白色部位有着前所未有的亮光。
“不要睡着了。”
吉姆开始说话，但无法听到，他又说了一遍。他脸上流露着挫败的表情，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把面罩从头盔上摘了下来。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又吸一口。特蕾莎心中涌起一股冲动，一部分出于对田中的反抗，一部分出于对宇宙的愤怒，一部分出于对这位曾经密谋杀害她后来又拯救她的老人的忠诚。特蕾莎摘下头盔，把它挂在太空服的臀部位置。通道里的空气难以忍受的湿热，吸到肺里感觉很奇怪。
他说的话，她是通过空旷的、外星人的空气听到的，而非无线电。“我哪儿也不去，我保证。”她知道这不是真的，尽管他诚心实意。
田中的声音通过吉姆的无线电和特蕾莎臀部头盔里的扬声器传来，微弱又模糊。“你们两个在他妈的干什么？”
“我的麦克风出了问题，”吉姆说。“鼻子也痒。”
“特蕾莎，戴上头盔。”
“否则呢？”特蕾莎想。她受够了那些说是来帮助她的人的欺负，厌倦了做拉科尼亚人。她假装听不见田中的话，尽管他们都心知肚明。田中比她还要愤怒。当田中打开自己的面罩时，特蕾莎感到胜利的喜悦。
“按我说的做，戴上头盔。”
他们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通道、空间站和这次狩猎任务。几分钟后，吉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句话，“什么玄机？”他不是在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人说话。
田中盯着特蕾莎的眼睛，似乎在说：“我告诉过你他有问题。我告诉过你他在沉沦。”“找到他后，你前去和他谈。”
“我明白。”
“余下的一切我来处理。”
“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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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几个月不见他瘦了，不过没有留胡子。他的脸颊修剪得很光滑，和凯利那天早上见过的一样。脸上的凹坑是他少年时代长过痤疮的痕迹，早在特蕾莎认识他之前。他的穿着和在联邦大厦时穿的一样，并不破旧，但看起来又薄又不结实，就像被遗留在雨中或阳光下的纸。
黑色细丝从阔大、明亮房间的墙壁上旋转着伸出，穿插进他的手臂和身体。微小的脉冲沿着丝线，先变粗，后变细。蓝色闪光在黑色细丝中舞动，直视之下它们似乎就会消失不见。他睁开眼睛，虹膜发出和空间站一样的蓝色光芒，没有聚焦点，就像盲人的眼睛一样。
“爸爸？”她重复道，声音更柔和。
在婴儿时期吻过她的嘴唇弯起，呈现出笑容。“特蕾莎？是你吗？”
“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我以前的梦想太小了，我现在明白了。我以为可以通过把人们组织起来、整合起来拯救我们，我是对的。我是对的，宝贝。不过当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看看你自己，”特蕾莎指着空间站穿过他身体的细线说。“看看它对你做了什么。”
“这就是它起作用的原因。我们是物质实体，很难被消灭。以前来过的物种很聪明，但它们太脆弱，就像纸巾做的天才，混乱把它们摧毁了。如今，我们在智力和坚固两方面都是最好的……”
特蕾莎走近。尽管他的眼睛从来没有落在她身上，她的父亲还是感觉到了，他试图拥抱她，但黑色细丝束缚着他的胳膊。她用自己的胳膊搂着他，他的皮肤灼热，贴着她的脸颊。
“我们需要把他从那该死的网里弄出来，”田中说。“他能摆脱束缚吗？问问他能不能摆脱。”
“爸爸，”特蕾莎说。泪水遮住了她的眼睛，把一切模糊成了色彩和光线的斑点。“爸爸，我们得走了。你得跟我们一起走。你能做到吗？”
“不不不，宝贝。不。这就是我该去的地方，是我一直该去的地方。我保证，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杜阿尔特高级领事。我是艾莉安娜·田中上校，特雷霍司令授予我欧米伽身份，派我来寻找和复原您。”
“星环门出现的时候，我们的命运就注定了。”他说，不过他是对她说，而非田中。“如果没有人承担责任，我们会继续跌跌撞撞地前行，直到其他物种到来毁灭我们。我看到过，而我做了我必须做的事情。这从来不是为了我。帝国只是一种工具，一种整合的方式，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准备。天堂里的战争。”
一只手搭到她的肩膀，把她轻轻地往后拉。是吉姆，他的表情充满了悲伤。“走吧，走吧。”
“是他，这就是他。”
“是，也不是，”吉姆说，他的声音很奇怪，听起来像是别人的音调。“我见过这种情况。空间站在他体内，是它想要的还是他想要的？无法区分。现在区分不了了。”
“你见过？”田中说。“在哪里？”
“在爱神星。”吉姆说。“朱莉就是这样，她沦陷得还不深，但她就是这个样子。”然后，对特蕾莎说，“抱歉，孩子。我很抱歉。”
特蕾莎眨眨眼，尽可能地不让眼泪遮住视线。在失真中，吉姆看起来很古怪：他的脸变形了，正弯着腰，显出长久的疲惫和好笑。她又眨眨眼，他的形象真切了。
田中开着机动推进器，在嘶嘶声中从一边到另一边，绕着原是特蕾莎父亲的哥特式塑像漂动。“我需要你和他谈谈。他得停下这一切。你得让他停下这一切。”
“上校，我就在这里，我能听到你的声音。”她的父亲说。他把头转向田中，眼睛呆滞而茫然。“我记得你，你是最早和我共事的人之一。你目睹了火星的衰亡，是帝国再造火星辉煌的一部分。我现在做的是它的延续，是我们一直在奋斗的。我们会保证人类的安全、完整和统一。”
“长官，”田中说，“我们不用操纵每个人的头脑就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可以作为人类打这场战争。”
“你不明白，上校。但你会明白的。”
特蕾莎从吉姆手中挣脱出来。“你不必这么做。你可以回来。”但她说这话时，听到了自己声音中的绝望。
她父亲的笑容是幸福的。“放手吧，没关系。坚持只会带来痛苦和疲惫。你可以放手的。”
特蕾莎感到一股虚无的浪潮在她身上涌过，她本该在的地方一片空虚，她大叫起来：不是言语，不是警告，也不是威胁；只是她的心在尖叫，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事可做。她开启太空服推进器，撞到束缚她父亲的黑色巨网上，撕扯起来。她抓住一把黑色螺旋状的细丝，拽了出来。臭氧的气味进入闷热的光线，就像热浪边缘的风暴威胁。她的父亲大声喊叫，试图把她推开，但细丝牵扯着他。
吉姆的声音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特蕾莎！离开那里！不要破坏空间站！”
她的世界缩小到只有她的身体，她的太空服，她父亲妥协的躯体，以及吞噬他的外星物。在她试图把他释放出来时，他痛苦地扭动着，尖叫着让她停下来。
一股像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一样的力量抓住她，把她拉开。100万根微小的、不真实的针扎进她的身体，将要把她撕成碎片。“哦，”她想，“我父亲要杀掉我了。”
然后，疼痛减轻了。吉姆在她身边；有那么一会儿，另一个人也在她旁边，但是她看不见他。吉姆眼睛里的亮光更加明亮，皮肤呈蜡质，下面有种诡异的乳白色光芒。他的牙齿外露，使出动物的劲力。
“他离去了，”吉姆说，声音像一声咕哝。“他离去了。如果他想杀了你，它就不是他了。他离去了。”
她的父亲——那个成为她父亲的东西——仍然被黑线束缚着。他的嘴张开，显露着痛苦和愤怒，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蓝色的萤火虫沿着撕开的黑线舞动着，像从被踢开的蚁丘中跑出的蚂蚁。
“霍顿，”田中说。“我们有麻烦了。”
田中背对着他俩。透过她的肩膀，他们看到宽阔明亮的房间里挤满了躯体。外星卫兵像烟雾一样从每条走廊和通道涌过来。
by 印象（公众号：印象012）
原：https://www.cnblogs.com/rockyching2009/p/16373268.html
译：22.6.13
校：22.6.13
标签：太空服,利维坦,父亲,第四十四章,特蕾莎,空间站,田中,吉姆 来源： https://www.cnblogs.com/rockyching2009/p/1637326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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